铁甲依然在。我们命该生在这样的时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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ky退散!坑,鸽,不混圈。
混乱中立,杂食,圈地自萌,不科普。
聚散无常,相逢有意。

【政斯】死生不负,焉能不负(1-5)

主《史记》相关设定,私设如山。

主政斯,含非斯,其他cp自由心证。

不喜慎入,欢迎捉虫。

有韩非、蒙毅、赵高出场,扶苏、吕不韦、蒙恬、燕太子丹、荆轲、嫪毐、赵姬提及。

秦王政十年,秦宗室大臣请一切逐客,李斯亦在逐中。斯临行上书,即《谏逐客书》。秦王乃令蒙毅速请斯回,除逐客之令,复斯官,卒用其计谋。

“李客卿上书。”
嬴政正端坐于大殿之上翻阅奏章,未抬头停笔,只开口道:“呈上来。”
“臣闻吏议逐客,窃以为过矣……”嬴政往下阅之,一句一叹,终了未竟便道:“急传蒙毅。”
不多时,蒙毅气喘吁吁地赶到,少年未着甲胄,只一身华裳。原得嬴政喜爱,束发后就常在宫中与诸公子同习射、御。此刻玩闹正欢,急匆匆赶来,少年面上犹沾些微尘土,神情略有不舍。
“卿带一队侍卫,亲自速去,寻李客卿回城。”
蒙毅答:“是。”利落转身而去。
嬴政于其后又补充道:“拒便杀之。”
蒙毅脚步一滞,只微微皱了下眉便风也似的离开了。
翻阅几眼奏章,心下思量:“蒙毅聪慧灵巧,李斯行不多时,应是不难寻到。”终是静不下心,又捧过那《谏逐客书》细细品读起来。
半个时辰后,李斯入殿便拜:“谢陛下。”
蒙毅也跟在后面行礼:“回陛下,李客卿带到了。”
嬴政朝他点头,目光赞许道:“卿先下去吧。”
“是。”蒙毅心中还惦记着刚才的游戏,开心得露齿一笑,便一溜烟跑走了。
嬴政转眸,见李斯未着官服,一袭白衣。李斯平日一丝不苟,如今鬓边几缕发丝垂落,衣袂亦沾了尘土,难得狼狈之相。
“先生的文章,比之当年更胜。”
“陛下谬赞。”
嬴政又传来赵高,拟诏撤销逐客令,六国被逐之人皆可归秦。赵高应了旨下去做事,殿上又空余二人。
“先生的字和文章一如既往的漂亮,世人难望项背。仓促之间,亦成珠玉之言。”嬴政用手轻抚竹简,感受指下那人一笔一划刻下的凹痕。
“承陛下恩宠,臣愧惧。”
“先生有此等高见,何不早来见朕,是恼朕赶你走了?”
“臣不敢。陛下之令,臣下不敢置喙。上谏为臣本分,决断全凭陛下定夺。”李斯低头应道,声音无悲无喜。
嬴政握紧了手中的竹简,他的手中执掌着秦国的命运,这是操控天下的一双手,而今却在不为觉察的颤抖。他感到手下的竹简是那么冰凉,正如他们之间的距离。
“不日复卿原职,退下吧。”
“谢陛下,臣告退。”
他讨厌李斯的拘谨疏离,他任用李斯,是看重他的谋略,欣赏他的气魄。但李斯所有的锋芒和凌傲,都隐在字里行间,挥洒于六国明争暗斗的战场,不在他面前显露分毫。
那时秦王尚年少,于帝王之道仍在摸索之中,而李斯已深谙为臣之道。表面的恭顺正是李斯日后长宠不衰的原因。不然,他早蹈前人的覆辙。
嬴政不容任何敢于在他面前说不的人,敬重如韩非,至亲如扶苏,又何如?
况他李斯,生于毫末,曾仕吕不韦,即使后至权倾朝野,他未有一分恃宠而骄。
他了解嬴政,早于嬴政了解他。
李斯所有的文章,嬴政都藏于寝殿的秘室之中。更深露重之时,他多次秉烛走进阴冷的秘室,不厌其烦,一次次翻阅那些竹卷。
在那些文字构建的帝国伟梦里,他将那人写下的预言一步步化为现实。书页的著者是一个锋芒毕露、肆意恣狂的人,一个和他平日所见截然不同的李斯,那个人和他一起睥睨天下,指着万里山河,对他说:“这都是你的,你要的天下,我会帮你得到。”
坐拥整个天下,独难修补自身破碎的灵魂。
何以遇到一个人,能迎合他至此。
何以一个人能动心忍性至将蔽天锋芒遮掩得分毫不露。
可惜他永远见不到,自己死后,那人再不肯顺随任何人的性子。
有些事,有些情,自是无可佐证也无以为证。
像他再寻不得第二个李斯,容他去探问一二。
像世上再无这不世功业,来引诱见证他的丞相是不是趋利而为。
他也永远都不会知道,李斯离城,未带一金一物,从被逐之时起,他就在等他遣人来请了。

秦王政十年,李斯说秦王,请先取韩以恐他国,於是使斯下韩。韩王患之。与韩非谋弱秦。
十四年,秦急攻韩,韩王遣非使秦。秦用李斯谋,留非,非死云阳。韩王请为臣。十八年,虏韩王安,遂韩亡。

李斯刚复廷尉职,便向嬴政建议攻打韩国以震慑六国。“廉直不容于邪枉之臣。”李斯手下探子早传回消息,韩非不得韩王重用,是时李斯便松了一口气,定下攻韩之策。复叹息道:“何谓奸佞不容,世道不容矣。”
嬴政听他谏议过后,思虑良久未决。月余,李斯献《孤愤》、《五蠹》等文,未上一言。是夜,嬴政急诏李斯,问他:“著书者何人?”
李斯见他手捧竹简,正是自己白日所呈,回道:“韩国公子韩非。”
嬴政又问道:“卿与韩非是同门,韩非此人何如?”
李斯回道:“韩师兄之才远胜于斯,愧不如。”
嬴政见李斯也对韩非评价甚高,大喜。又翻着书卷,复问:“那卿以为,韩非的学说如何?”
“师兄著作,斯阅之惊叹不已。”
“以卿之见,朕应该用韩非之学?”嬴政问道。
李斯忙跪下道:“臣罪该万死。”
“爱臣太亲,必危其身;人臣太贵,必易主位……”嬴政念了几句,又叹道:“此人深谙权术至此,与游死无恨矣。”
李斯仍跪于庭下不言。嬴政下令道:“朕要邀韩非来秦。”
“臣愿出使韩国为说客,邀师兄入秦。”
“甚好,如若不从。卿无需勉力,攻韩便是。卿于朕是何位,卿自知,务必平安归秦。”
“谢陛下,臣告退。”李斯心中暗喜,经此一事,攻韩势在必行。
“李斯。”
嬴政极少叫他的名字,李斯抬头看着嬴政。
“韩非深谙帝王之术,不过朕非生而为帝。”说及此嬴政皱眉,他颇不愿提起少年时光。纵使李斯也只是在长信侯之乱时,听嬴政大怒道:“岂非天下孤儿亦皆幸于朕邪?”李斯心思百转千回,嬴政又道:“这一路跌宕曲折,卿与朕,岂非一般君臣,可以权利离之。”
“臣不敢。”李斯又行礼。
“不时便要早朝了,免卿回府周折,偏殿歇息吧。”说着命赵高带李斯去休息。
“谢陛下。”李斯也未推辞。嬴政处理政务,常有突发奇思,他夜半入宫言及天明也是常事,以至在宫中偏殿嬴政专为他留了一间卧房。
只是外界似乎,流言不息。

“陛下让我来送公子上路。”李斯带着人来,送上鸩酒。
韩非抬头看他一眼,道:“我…亲见…陛下。”
李斯站在牢房外面,命人进牢门送酒。回道:“师兄,抱歉,生前再无机会得见圣颜了。”
韩非看着桌上酒说道:“你…等…半日…他…自…”
“伴君在侧十余年,陛下性情斯悉知之。”李斯挥手让人退下,又道:“师兄以为,今日之祸,是谁人促成?”
韩非冷笑:“亲臣…弄权…危君…愚蠢…”
“秦国之事,不烦师兄操劳。”从为学之时起,韩非就负有盛名,李斯也极为欣赏他的学说。他二人拜荀子门下,却同喜刑名法术之学,结为知己,也是奇缘。
但为了确保攻韩之计成行,他送上《韩非子》,而嬴政也意料之中的大加赞赏,令他没有选择的余地。
“刑过不避大臣,赏善不遗匹夫。”可这并非是明法度,评公正的时机。法理仁德都不适合秦国,不适合嬴政和他,他们要统一这天下,绝不能因任何人事生出嫌隙。
“作乱…擅宠…自毙…”韩非也不再看李斯,自斟桌上鸩酒。
李斯垂眸,避开不去看韩非自尽,“这天下大势,没有人比师兄看得更清楚。斯所作为,师兄亦能懂我。”
韩非抬眸盯着他,眼中有不甘亦有怜悯,终是叹息:“为人臣…僭越…引火自焚。”
李斯回道:“战火止息之前,无论天道人伦,权术法理,皆为尘土。唯陛下之言,是天下之旨。而斯,要在他的身边。”
儒门旧事,他早尽忘。挥袖悄拭泪,故人从此绝。
翌日。
“廷尉,派人把韩非放出狱,明日朕要见他。”嬴政批着奏章下令道。
“回陛下,昨日臣亲带人赐其鸩酒,现已卒于狱中。”
嬴政闻言搁笔,良久质问道:“朕昨日盛怒,一时负气之言。卿竟然带人亲去了?”
“臣有罪,不识圣意,愿陛下责罚。”
嬴政拿过手边《韩非子》,又问道:“韩非与你有同门之谊,不过非言几句,便要置之死地?”
“臣与韩非同出荀子门下,韩非尚且非儒,何以师门之情至此?存韩灭赵之言,狼子之心。为陛下谋,非顾己。臣有罪,陛下责臣便是。”
嬴政知李斯与韩非政见相左,只道:“朕喜韩非之言,未必全听之信之。权臣之论,恐庸君难御臣下之言罢了。韩非虽有不世之才,却不知朕,不知秦。”
李斯不言。前番赐死韩非的话是嬴政亲自下的令,现今他也不好发作,只是数叹此等英才横死于此。
“卿知朕,也知秦。从未见卿肆意至此。韩非之学,朕甚重之。”
“陛下所言极是,实为国之良策。”
“那便按其实行,待得统一天下,他泉下有知,死也不冤。”
“是,谢陛下。”
李斯退下,行过甘泉宫中梨花纷飞如雨。他想着韩非的最后一句话,“秦攻前…回…荀子…拒…院中…落叶…纷飞如雨…恍觉似…师弟…犹坐树下…叶落发梢…吟‘昔我往矣’……”李斯想回他一句,韩非已没了气息,于是那句话,李斯终是没有说出来。
这咸阳宫,这秦国,是他自己选择的安身立命之所,他的君王统一的霸业谁都不能阻止,谁都不能妨碍他在嬴政身旁辅佐。
“师兄,抱歉,斯得罪。”

秦王政二十六年,初并天下。始皇可斯议,明法度,定律令,同文书。明年,又巡狩,外攘四夷,斯皆有力焉。
二十八年,刻石泰山,刻石琅琊。二十九年,刻石之罘。不胜记。始皇巡行数年,斯皆从。立石颂秦德,辞皆斯书。

岁月长河,他收天下金砾珠玉堆于咸阳,六国美人钟鼓充于宫室,所得诸侯士人亦是如此。奇人异珍,如星璀璨。然浮光掠影,洗尽铅华,最初与最终,殿下伫立的,始终是那个人。
他曾一时兴起,深夜偷访廷尉府。府众都吓得魂飞魄散,黑压压跪了满庭满阶,倒是没有人敢发出一丝声响。
他蹑步穿过人群,轻戳破窗纸向书房里窥伺,李斯披一袭狐裘,正于烛光下刻着竹简。嬴政推门而入,眼神示意李斯不必起身行礼,那人倒没像下人那般惊慌,抬头瞥他一眼,犹自继续刻文。
嬴政走到桌前,随口念了几句:“皇帝临位……二十有六年,初并天下,罔不宾服……”,猜到是过些日子登泰山封禅要用的颂文。嬴政立在一旁静观片刻,又道:“朕不喜那群腐儒,师古非今,文章板涩,下笔枯楞。却要劳烦廷尉多辛苦分外之事了。”他抬起李斯按在板上的左手,拾桌上石雕摆件替之压着竹板,轻抚把玩着李斯的手,这是一双文人的手,手上薄茧都是刻字批卷时磨下的,与执剑之人带着血腥气的茧痕不同。李斯的手细长却枯瘦,并不好看。
李斯任他动作,仍旧专心刻文,“能为陛下分忧,臣自尽心竭力。”
嬴政又开口道:“卿还记得荆轲吗?”李斯刻文的手一滞,复又继续,“臣失职。”
嬴政面色未改:“那日惊险,倒不是卿之过失。朕提及此是因,事后遣人细察荆轲,得一趣事。”
“愿闻其详。”
“姬丹请荆轲刺秦,便想讨好他。一日,荆轲赞一琴者手美,姬丹即断其手奉之,以讨轲欢心。”
李斯听言,冷笑几声。
李斯的笑声并不动听,和嬴政所想象的清越不同,尖刻刺耳。他抬起李斯的手举到面前,“廷尉的手也生得很美,可若有人敢以此来讨恩宠而动卿一分一毫,朕定将其肢解夷族。”
“荆轲不过一刺客,徒有虚名,贱若尘土。陛下何以自比?”
“因为近来奏章中许多人都想向朕献上卿这双手,”嬴政放下李斯的手,又转而抚摸他的脖颈,“又或是觊觎廷尉这颗头许久了。”嬴政手指冰冷,李斯不禁瑟缩了一下。
“天下人事草木,全凭陛下定夺。臣之性命,亦是如此。”嬴政沉默片刻,淡然开口道:“不是事皆决于法么,廷尉大人?”
相对无言。
直至李斯刻下“既平天下,不懈于治……”嬴政眉头微皱,品评道:“没有你初上书那篇写得好。”语气狡黠似有不满。
“瞧陛下说的,那么久远的文章,臣都不记得写了些什么。但想来应是一些诓骗吹嘘陛下以求重用的话吧。”嬴政极少起玩心,今日不知为何忽有兴致出宫来此,李斯便也顺着由着他。
“朕要治廷尉的罪,廷尉此言,朕可是盛怒。”嬴政说着,在屋内踱步,又走到窗边向外看去。黑压压一片仍跪着一动不动,密集的人群死一般寂静,连呼吸都比枝叶间穿过的风声还要低。
嬴政看了一会儿便觉无聊。
李斯度他心性,以为嬴政真的有些不悦,又开口道:“那篇文中所言,不过猜测期许。何等稚拙软靡。如今刻文,其言凿凿,其事俱实,日月可昭,天地为证,岂不胜过当日千万。”
“廷尉之文,质而实绮,癯而实腴。一向深得朕意。”嬴政见他认真,不再打趣,淡淡夸赞几句。他把整个天下踩在脚下,却连一个玩笑都开不得,当真是无聊至极,“天色已晚,朕回宫了。卿刻完此文也早些歇息吧。”
“谢陛下。”李斯起身行礼,恭送嬴政离开。他抬眸望着君王的背影融进月色,逐渐消失,又坐下继续刻文。
于天下官民,他掌刑严苛,弄权除异,索求甚多。但于此人,他只想追随他的背影,辅佐他立万世之功业,倒无暇自顾。
世人皆讽他谄媚惑主,助纣为虐。可他心中所思,肺腑之言,倘若尽刻成文章,那份倾慕,怕是万里山川都记刻不下。

秦王政三十五年,卢生说言始皇所居毋令人知,可得不死药。中人或告丞相帝事,始皇怒而诏捕诸时在旁者,皆杀之。
卢生等亡去,始皇闻,怒,坑咸阳诸生四百六十馀人。
即后世所言,与“焚书”并称“坑儒”之事。

本到了早朝时分,卢生说言真人恬淡,今日不宜往咸阳宫,嬴政听之。
正午时分,侍卫报见一群人往此处来。嬴政本诏令任何人不得泄露行踪,今时见有人来盛怒不已,闭门不见,将要治众人罪。待看清来者最前一人正是丞相李斯,念及前日之事,更是怒不可遏,然复命侍卫放人进来。
“陛下,臣有罪,无诏入见。”
嬴政本欲责难,但见他脸色苍白,嘴唇干裂,转而问道:“卿何以至此?”
“从咸阳宫出一百五十里,辗转数个时辰,万幸寻得陛下。”
嬴政见他本单薄瘦弱,今又憔悴不堪,一时气消了些。望其双鬓染霜,又慨叹数十年白驹过隙,如梦似幻。
“众人都退下,丞相留下。”
李斯指挥人把竹简摆好,众人便退下了。
嬴政恍神,这一刻竟如当年风云诡谲、共谋天下之际,天地之间,独留他们两人和一地文卷。
嬴政怅然若有所失,片刻道:“丞相脱履。”
“陛下,臣粗陋之躯……”李斯未料及此,慌忙推辞。
嬴政不再多言,将面前人推倒仰躺于地,伸手利落脱丝履,解袜带。
李斯趾踝间皆红肿不堪,多处磨出血泡,严重之处血涔涔而下。嬴政扭头与他对视,目露责备之意。
“臣老迈,久行不便,小伤无妨。”
“卿居丞相之尊,竟不知世上有轿辇类物吗?”
“陛下久久不至,殿上百官惶惶。臣急寻陛下,哪里顾得及行具。”李斯严辞激烈。近日嬴政忽沉迷长生之道,甚至与他发怒,杀随从数人。奏章也批阅寥寥,他是真的焦头烂额,气愤不已。嬴政向来独断专权,从不懈于政事。如今竟为长生而弃政务于不顾。
天下初定,地方动乱仍频。他费尽心血,冒死谏得废分封立郡县,如今天下大权皆决于嬴政一人,嬴政不信他用他,他尚可应对,可嬴政弃朝政于不顾,他是真的急了。
嬴政凝视李斯,这个人老了,印象中还是这人初见时意气风发的模样,久在身边竟无知觉,时光的可怕之处便在于此。他解开李斯发冠,从中挑出一缕白发,用力揪住。李斯吃痛,只强忍不言。
“卿不畏老不惧死吗?”嬴政质问道,手上力度逐渐加强。
李斯痛得头晕目眩,强自凝神答道:“枯荣有数,天行有常,臣此生得遇陛下,天之所钟,死无恨矣。”语到最后,止不住痛呼呻吟。
嬴政蓦地松了手,李斯伏在地上大口喘息。
嬴政望着炉内袅袅青烟飘散无痕,忽地大笑:“卿岂非不得而认命邪?真人可改天,何不可逆命?”语罢却又露出颓然之色。
李斯披头散发,也不顾仪容。将竹简一份份摆于嬴政面前,先打开一卷说道:“这是山东郡尉呈上来的,说田间有人暴乱……”
嬴政看着他,又瞥了眼竹简。李斯长发披散下来,如瀑流过眼角颈侧,垂至胸前,显得整个人锋锐的神情都柔和起来,嬴政见惯了李斯恭顺,却未见过这个人温柔的模样。
他听着那人言辞慨然,把柔婉意境破坏了个干净。他劈手夺过竹简,开口道:“真人者,性须恬淡。”便细细阅览起来。
李斯不理,将一应物什布置妥当。一时便是君臣一人递卷,一人批阅。
间或李斯在递卷之时解释补充几句,或嬴政问及,李斯便回答。
日光西斜,李斯便拿出带来的灯烛,点燃放置周围。之后又继续整理竹简。
星月高悬,奏章阅毕。李斯收好竹简,跪下顿首道:“谢陛下,臣告退。”
嬴政沉默,李斯长跪不起,两人僵持之间,嬴政淡然开口道:“卿叫外面等着的进来抬竹简吧。以卿之力,怕月余也搬不完。”
李斯应声起身,重束好发冠,整理仪容,去叫来随从,抬着竹简而去。嬴政望他走远,只觉透过履袜直看到他足上淋漓鲜血。李斯仍若无其事,步伐稳健如常。嬴政不由胸中一窒。
想来死亡不过别离一种,生别甚苦,永诀或却是解脱。
这些年来,他君臣二人一向心意相通,从未有一事相左。
他不信命,也不惧命。
但如今李斯,那个和他一路相携的人,却率先甩开了他的手。
他先是恼怒,而后杀之不忍,逼之不从,奈何?
“卿真是……”嬴政喃喃道,终是不忍,“罢了。”他瞥一眼殿中诸方士,转身决然而去。
不想未过几日,卢生等人遁逃。嬴政怒极反笑,下令索咸阳诸生犯禁者,得四百六十余人。
朝堂之上,嬴政令御史:“诸生皆坑之咸阳,使天下知之。”散朝后,复问道:“丞相大人这回可是满意了?”
“臣不敢。”李斯仍恭顺如常,他却分明见得殿下那人眼底不掩饰的笑意,像只小狐狸,哦不,老狐狸。
狐死必首丘。望故乡,故乡何处,望咸阳,此心安处是吾乡。

秦王政三十七年,七月丙寅,沙丘平台。
始皇病益甚,群臣独左丞相斯得见。

“卿还记得那日说的话吗?”
“臣与陛下之言数不胜数。”
“卿说欲追随天下之主,而今天下易主,卿是不是就要背叛朕?”
“臣不敢。”
“是不会还是不敢?”
“君威甚重,臣无力背叛也无利背叛。”
嬴政看着李斯,他立在榻侧不过触手可及,可两心之距远于天涯。
“朕应该杀了你。”
李斯慌忙跪下,“臣惶恐。”
“朕不放心你,卿有相国之能,城府却深不可测。当日灭六国,需卿之能;今传二世,忌卿之能。”
李斯匍匐于地,满头汗珠,瑟瑟发抖。
嬴政厉目注视于他,像是要割破这张狡黠面皮,探寻其真心。
良久,嬴政收回了目光,锋锐了一生的戾气募地消散了,他笑了,李斯从未想见过嬴政会有如此单纯明丽的笑容,竟看得有些痴了。观其一生际遇,还是孩童之时便遭常人难忍的磨难与屈辱,何以有半分快乐无邪可言。
天下已定,功业已成。那块块碑文镌刻于山河社稷之上。
是他所撰,歌颂于他。
然岁华摇落,世无生者不凋零。
纵是李斯,于六国朝堂之上,生死之间,未有一刻失态之人,竟忍不住痛哭失声。
“朕该杀了卿的”,年轻垂死的帝王第一次轻柔抚上面前人的脸颊,他们之间永远隔着漫长无边的冰冷石阶,生死永诀之际,这距离终是消去了。“可朕,除卿之外,竟不愿寻第二个有辅国之能,又可信任之人。”嬴政的手徒然滑落,只带走了李斯眼角一颗悬而未落的泪珠。
“陛下!”终其一生,李斯只撕心裂肺,不可自制的痛哭这一次。那一瞬间的痛苦令他失去了平生引以为傲、赖以生存的理智,他想要追随这个人而去,他不能接受也不能理解,这个要和他一起共建千秋之业的人,凭什么可以先行离去?
“丞相大人?”赵高听到李斯的高呼连忙进来查看情况,见嬴政已没了气息,直跪下痛哭着大喊,“陛下!陛下……”
“中车府令大人。”李斯突然抬高声音,打断了赵高的哀呼。
“君侯……”赵高抬头看着李斯,试探地欲言又止,目光若有所思。
“陛下可已传书于长公子?”李斯面上泪痕未干,声却冷愈霜雪。
“上崩突然,书犹未行。”
“长公子被陛下贬于上郡,非诏终生不得入咸阳。胡亥公子却随行左右,爱憎分明,怎会传书于长公子?”李斯面容仍悲戚不已,似这番大逆不道之言不是从他口中说出,他还陷于嬴政之死的哀恸中。
赵高跟随嬴政多年,对局势亦是了然,“是高笨嘴拙舌,陛下正是传书长公子,责其为人子不孝,蒙恬为人臣不忠,皆赐死。”
“烦请中车府令大人好生照料陛下遗体。”李斯再未看榻上之人和赵高一眼,径直走出屋子。
关于嬴政死后诸事,李斯已经思虑多时。嬴政杀他,他只能认命服诛,嬴政留他,便遏制不得他。李斯在赌,他一生生于微尘毫末,行于利刃之隙,胜负决生死,没有半分缓和余地。
可他从没有想过,那个杀伐决断,刚毅戾深之人,竟在最后,心软了一次。
可他从不会心软。
陛下啊,真是抱歉。亡国之言,人臣不议。可臣与陛下之言,亡国之论,何止千万?
他恍又想起那时的他们,他从没和嬴政说起过,从他看到他的第一眼起,少年隐忍又嗜杀的神色,不动声色间胸怀天下的气魄和从容,就令他心折。他就认定这是他要追随一生的君王,他追求的不世功名和万里江山,天下只有这个人能给,也只有这个人,他愿意追随,不择手段与代价,在所不惜。
“陛下,你既不杀我,便是要我活着。那你如何能怪斯,求生之道。”李斯笑容阴恻。一路行来,除了刚刚死去的帝王,泱泱天下皆是他树下的仇敌。若要保全自己,保下这个法家治下的万世帝国,一场都不能输。
tbc.
ps:私设蒙毅年龄及出场。
        断手《史记》正文并无记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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